深秋的午后，阳光总算卸了些寒意，晒谷场的石碾子被晒得暖烘烘的，几个婶子搬了小板凳围在旁边择菜，竹筐里的萝卜缨子堆得老高，说话声却像被风揉碎了，压得低低的。

栓柱挑着刚砍的柴往家走，柴捆上还沾着新鲜的松针，散发着清苦的香气。刚走近晒谷场，就听见张婆的声音尖溜溜地钻出来：“你们说邪门不邪门？前儿个还咳得快断气，这才几天，居然能下地做饭了！”

王婶手里的择菜刀顿了顿，往栓柱家的方向瞥了眼，赶紧拉了拉张婆的袖子：“小声点，栓柱过来了。”

张婆却没停，反而故意抬高了些声音，眼角的余光扫着栓柱：“怕啥？又不是说瞎话。当年张老汉刚借寿那阵，不也精神得能扛麻袋？结果呢？没到半年就傻了眼。还有阿婆那妹妹，不也风光过一阵子？”

这话像根细针，扎得栓柱心口发疼。他本想装作没听见，脚步却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——他知道村里人会议论，可亲耳听见“张老汉”“桂兰姨”的名字，还是忍不住攥紧了柴刀的把柄。

王婶叹了口气，把择好的萝卜放进筐里：“栓柱也是没法子，娘就剩他一个亲人了。再说现在不是好好的？栓柱昨天还帮我家修了鸡窝，手脚利索着呢。”

“利索？”张婆嗤笑一声，往地上吐了口唾沫，“前天我看见他在河边淘米，淘着淘着就愣了神，米都撒进河里了也没察觉。眼神直勾勾的，跟当年张老汉盯着槐树叶的模样一模一样！”

周围的婶子们都沉默了，手里的活计慢了下来。栓柱的脸烧得慌，他想起昨天淘米时的失神——脑子里突然空白了一瞬，像被人抽走了一段记忆，等回过神来，米瓢已经空了。当时他只当是累着了，现在被张婆点破，后颈的凉意又冒了上来。

“还有他娘，”张婆见没人接话，又接着说，“昨儿个傍晚，我看见她站在院门口，对着村东头的老槐树笑，手里还掐着片槐树叶，嘴里嘀嘀咕咕的。你们说，那树精是不是还缠在她身上？”

“别瞎猜了。”一个沙哑的声音突然插进来，是李老憨。他扛着锄头从地里回来，脸上沾着泥土，听见张婆的话，把锄头往地上一戳，“栓柱娘今早还给我送了碗小米粥，说话清楚得很，眼神也亮，哪有啥不对劲？倒是你，整天嚼舌根，不怕树精找你？”

张婆被噎了一下，悻悻地闭了嘴，却还是小声嘟囔：“好心提醒你们，到时候出事了别后悔。”

李老憨没理她，快步走到栓柱身边，压低声音说：“别听她胡咧咧，村里人就是见不得别人好。但……”他顿了顿，眼神变得凝重，“你确实得盯紧点自己，昨天我找你，你居然忘了前儿个约好一起砍柴的事。还有你娘，刚才我路过你家，看见她对着槐树的方向发呆，喊了她两声才应。”

栓柱的心猛地一沉。忘事的频率越来越高，娘虽然看着清醒，却还是会被槐树吸引——阿婆说的没错，树精只是被压制了，邪气还没彻底散。

“我知道了，李叔。”栓柱勉强笑了笑，挑着柴往家走。

身后的议论声又响了起来，这次更轻了，却像无数只小虫子，钻进他的耳朵里。“会不会跟当年一样，三年后还是要出事？”“栓柱是个好孩子，可那树精太邪性了……”“要不咱们搬走吧，万一树精再出来害人……”

这些话像块石头，压在栓柱的心上。他抬头望向村东头的老槐树，枝叶在阳光下绿得发亮，看着平静无害，可他知道，那树缝里藏着百年的怨气，藏着无数个破碎的魂。

快到家时，听见院里传来纺车的“嗡嗡”声，心里的石头稍稍落了些。推开门，娘正坐在纺车前纺线，阳光照在她的白发上，泛着柔和的光。看见他回来，娘笑着抬起头：“柱儿，回来了？粥温在灶上，还有你爱吃的腌萝卜。”

栓柱放下柴捆，走过去帮娘理了理纺线：“娘，刚才李叔说您对着槐树发呆，是真的吗？”

娘的手顿了一下，随即摇了摇头：“没有啊，就是风吹树叶响，我听着顺耳，就多站了会儿。”她的声音很自然，可栓柱看见她的指尖微微发抖，纺线缠错了纹路也没察觉。

栓柱没再追问，只是帮她把纺线理好。他知道娘没说实话，或许娘自己都没意识到，那股邪气还缠在她心里，像根看不见的线，牵着她往槐树的方向走。

吃饭时，娘突然说：“柱儿，村里的闲话我听说了。”

栓柱握着筷子的手一顿，抬头看向娘。

娘放下碗，伸手摸了摸他的脸，指尖蹭过他眼窝下的黑影：“娘知道你委屈，也知道你怕。但娘不怕，就算真有三年之期，娘也陪着你。当年你爹能为了村里跟树精斗，你也能，娘信你。”

栓柱的眼泪差点掉下来，他握住娘的手：“娘，您放心，我一定好好研究那本秘录，好好练力气，三年后肯定能彻底除了树精，再也不让村里人说闲话，再也不让您受委屈。”

娘笑了，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，却满是欣慰：“好，娘等着。到时候娘给你蒸白面馒头，给你纳双新布鞋，看着你成家立业。”

午后的阳光透过窗纸，照在娘的笑脸上，也照在栓柱的心上。身后的老槐树还立在村东头，可栓柱突然不怕了——有娘的支持，有阿婆和李老憨的帮忙，就算三年后有再大的风浪，他也能扛过去。

只是他没看见，院墙外的风里，夹着一片细小的槐树叶，轻轻落在了他的柴捆上，像个无声的记号。